2025-08-14 11:34:20 王新玥
王新玥在講述曾祖父的人生故事(資料照片)。
樟木箱底的老照片,像一片穿越六十年光陰的秋葉,總在晨霧初散時滑落。泛黃的邊角里,那個推著鳳凰牌自行車的年輕身影愈發(fā)清晰——那是我的曾祖父,1957年,他剛滿23歲。藍黑色干部帽被高原的風(fēng)掀起一角,領(lǐng)口沾著未拂盡的粉筆灰,與胸前的黨徽一同在晨光里亮得耀眼,人造革提包隨著車身顛簸,輕叩著車鈴,叮當(dāng)作響。
這一年,他以優(yōu)異的成績從渭南師院擇優(yōu)提前分配,他卻在分配意向表上,用紅筆在“艱苦地區(qū)”一欄畫了勾?!耙プ鎳钚枰牡胤?!”他在日記里寫下這句話時,筆尖戳透紙背。于是,當(dāng)晨光穿透漫天塵埃時,將他奔赴榆林的身影永遠定格在朝霞里:在鳳凰牌自行車碾過黃土路的車轍里,幾粒新翻的泥土簌簌落下,恰有麻雀從車把旁掠過,銜著草籽般的微光,飛向遠處溝壑縱橫的天際——那是文明早已扎根的地方。
2023年深秋,當(dāng)我攥著榆林學(xué)院的錄取通知書踏上黃土地時,鞋底突然傳來細碎的沙粒感。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觸感,竟與老照片里飛揚的黃土如此相似?;秀遍g,我仿佛看見他自行車筐里的教案,正在我嶄新的校園日記本上生長出嫩綠的新芽。
在1956年的入黨儀式上,22歲的曾祖父摸著胸前滾燙的黨徽,陜北的驕陽在金屬般的光澤里碎成星火。次年春寒料峭時,作為學(xué)生隊長的他帶著30名關(guān)中兒女闖入榆林荒原??ㄜ囶嶔ぶ脒^石礫灘,五六個榆林籍女生望著車窗外連綿的黃土丘哭成淚人,他卻把日記本墊在膝頭,筆尖在“沙棘扎根石縫”的字跡旁洇開墨團:“我們要讓青春在黃土地上發(fā)芽?!?/p>
子洲縣周家鹼中學(xué)的第一個冬天,曾祖父的關(guān)中口音成了學(xué)生最歡樂的課間游戲?!袄蠋?,喝水要當(dāng)心燙嘴喲!”孩子們捂著嘴學(xué)舌時,他蜷在窯洞炕頭,在煤油燈下跟老村黨支部書記學(xué)唱信天游。窗紙上映著兩個搖晃的影子,像皮影戲里跨越千年的對話。
在周家鹼中學(xué)的3年,曾祖父的筆記本里一半是教案,一半是日記。孩子們用酸棗枝在沙地上寫字時,他總蹲在旁邊寫通訊稿,投給縣廣播站。那些稿子后來都貼在窯洞墻上,標(biāo)題里總帶著“沙棘”“黃土”“讀書聲”等。1960年春,子洲縣廣播站的同志踩著露水找上門時,手里攥著這些泛黃的稿件說:“張教員,你的筆能讓更多人聽見山里的聲音?!?/p>
當(dāng)曾祖父卷著鋪蓋離開周家鹼中學(xué)的那一天,孩子們往他的驢車上塞了把沙棘苗。他在稿紙的格子間寫稿,窗外的喇叭每天清晨響起他的聲音,從《周家鹼中學(xué)又開墾三分荒地》到《教孩子們認“科學(xué)”二字的新方法》。后來調(diào)到縣委宣傳部,曾祖父帶著油印機跑遍全縣的窯洞,把各村的掃盲班消息印成小報,報頭總畫著一株抽芽的沙棘。那14年里,曾祖父的公文包里永遠裝著兩樣?xùn)|西:宣傳部的公章和孩子們托人捎來的、用紅繩捆著的成績單。
1974年夏末,陜北的沙棗還沒紅透,上面的調(diào)令就到了子洲,封面上寫著“調(diào)往榆林地委宣傳部,即刻赴任”。同時堆在桌上的,還有從渭南華縣寄來的3封家書,“父親病?!睅讉€字在信紙上顫抖。那天,曾祖父在河畔徘徊整夜,最終將調(diào)令折成紙船放入河中:“等沙棗花香漫過溝壑,我就回來。”紙船載著未完成的承諾,在月光里漂向遠方。
夜深人靜時,書桌上的兩本日記總像在對話。1957年的紙頁間,沙棘果的紋路里還嵌著當(dāng)年的黃土;2024年的賬本上,短視頻二維碼的邊角,仍留有今秋剛摘的沙棘汁的痕跡。在校史講解大賽的聚光燈下,我點開他接受采訪的視頻,屏幕里的老人摩挲著黨徽說:“不管條件多艱苦,我愿意在這環(huán)境里工作?!痹捯袈鋾r,臺下突然響起陣陣掌聲,我忽然看清:那些年輕的面孔里,有和我一樣捧著錄取通知書來榆林的,有扛著設(shè)備記錄變遷的,每個人眼里都閃著和老照片里一樣的光。
從1957年到2025年,68載光陰在駝城褶皺里發(fā)酵。藍黑色帽子褪成月光般的銀白,紅色實踐服卻在短視頻的點贊中愈發(fā)鮮艷。當(dāng)我將這篇黃土地上的紅色故事用新的方式向大家講述時,突然明白:我們接過的不是鋼筆,而是整個陜北的“春天”。正如日記本里那句滾燙的誓言:“要做黃土高原上的新火種,讓青春在父輩耕耘過的土地上,燃成永不熄滅的星河?!?/p>